莆田媽祖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蔣維錟教授
〈臺南大天后宮淵源新考〉

  臺南大天后宮的來歷,清康熙時期的閩臺地方誌一致說是源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施琅將明寧靖王府改建為天妃宮。此說本有明顯漏洞,即施琅既於康熙二十二年班師離臺,他怎麼可能於康熙二十三年還在臺灣主建天妃宮呢?然而一種錯誤的認知經過歷史記載的一再重複,也就成為可怕的公共謬識。筆者就曾在這一誤區中徘徊了十年,直到今年夏天讀了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歷史所所長李祖基先生惠贈的《蓉洲詩文稿選輯》,才恍然大悟:所謂施琅改建寧靖王府為天妃宮之說,原來是曲筆史家精心設置的陷阱。為此,拙文擬就大天后宮的創宮淵源重新作出考證,以還歷史的本來面目。

1.大天后宮創始和改建均非施琅所為

  據首任臺灣諸羅知縣季麒光所作〈募修天妃宮疏〉:「東寧天妃宮者,經始于寧靖王之捨宅,而觀成于吳總戎之鳩工也。」季麒光以上記載有兩點非常突出的犯忌:一是不稱臺郡天妃宮而稱東寧天妃宮,而東寧正是鄭經改鄭成功的東都而名;二是不提施琅之名只提吳英之名,而施琅當時正勢焰連天。反言之,如果不是鐵的事實,季氏怎敢冒此政治風險?我們不妨從歷史進程重新加以審視,即據施琅〈舟師入臺灣疏〉及江日升《臺灣外志》記載,施琅是康熙二十二年八月十三日從澎湖抵鹿耳門,至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班師離臺,他在臺時間不足百日,而要處理鄭氏君臣削髮並安排其內渡,籌措投降官兵的餉糧和安撫臺灣百姓等一系列煎眉大事,故不可能顧及修建天妃宮之舉。而吳英原為興化總兵(後入籍莆田),隨施琅平臺時「統陸師為副」。施琅班師時他奉命留鎮臺灣。吳英在臺灣的時間據《聖祖實錄》康熙二十四年的記錄:

  三月二十三日,福建興化總兵吳英陛辭,上問曰:「爾有所陳否?」英奏曰:「臺灣設兵八千,請半為鎮守,半為屯種。」上曰:「邊地屯田,古有成法,爾具疏來,朕自酌行。」

  《實錄》記吳英陛辭時的職銜仍為興化總兵,可見他是自臺灣直接進京的。此次陛辭是調鎮浙江舟山,不久即擢為四川提督。若把吳英陛辭時間扣除一個月作為他離臺的時間,那麼他在臺的時間有18個月,鳩工改建天妃宮就是相當從容的事了。再從季氏〈疏〉文考察,經吳英改建的天妃宮已形成有戲樓、正殿、後殿和僧寮等建築群,顯然不是原來的以寧靖王府暫為廟祀的結局了。

  天妃宮的創始與改建既然皆非施琅所為,那麼為何自康熙二十五年起的地方誌卻異筆同文歸功於施琅呢?我認為其原因有二:一是施琅於康熙二十三年八月奏請加封天妃,朝廷命禮部郎中雅虎來閩致祭,吳英改建臺灣天妃宮可能就在此時,並主動將建廟之功轉歸施琅;二是施琅執意要把〈平臺紀略碑〉豎立在臺灣天妃宮,以示他對該宮的重視,至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則與拙文第二點考證有關。

2.大天后宮是施琅受降地點

  早于1995年,筆者即從閩版《靖海紀事》上發現陳煥庭(惕園)〈施襄壯受降辯〉一文的如下記載:

  克塽降表之來,在襄壯駐師澎湖之日,非親授受也。及襄壯入臺灣,克塽迎見天妃宮,握手開誠,矢不宿怨,以安眾心。禮待優厚,出鄭氏之望外。

  此文中所記鄭克塽迎見施琅的天妃宮顯然就是由寧靖王府所改的天妃宮。施琅〈平臺紀略碑〉可以為此作證:「餘仰體皇上好生之仁,於八月望日入進鹿耳門赤嵌泊艦,整旅登岸受降。」施琅〈舟師抵臺灣疏〉亦可作證:「臣於本月十三日到臺灣鹿耳門,偽藩鄭克塽遣小船前來接引入港,偽侯劉國軒、偽伯洪錫范率領各偽文武官員到軍前迎接。」這裏稱從鹿耳門改乘小船入港就是直達赤嵌樓下,並在大井頭登岸。連橫《雅堂筆記·赤嵌樓》:「赤嵌樓亦荷蘭人所建,在今城中,其始固一小嶼,四旁皆海,潮來直達樓下,港道尚存。」又〈大井〉:「大井在臺南州治西定坊,為臺南最古之跡,舊志稱來臺之人在此登岸,名曰大井頭。」施琅在此登岸時,劉國軒、洪錫范率文武官員前來迎接,而鄭克塽作為「偽藩」畢竟比「偽侯」、「偽伯」位高一等,故只單獨在天妃宮迎見施琅。而天妃宮又是明寧靖王的舊邸,在此處迎降正可象徵一個舊王朝的徹底終結。因此,我懷疑這一安排是施琅在澎湖派吳啟爵入臺談判時事前商定的。也正由於天妃宮是受降地點,故施琅執意要把〈平臺紀略碑〉豎立在天妃宮內。但筆者要附帶在此檢討的是,十年前,由於筆者腦子裏有施琅建宮的先入為主之見,竟在拙作論文中謬判鄭克爽迎見施琅的天妃宮,是民間所傳天妃為鄭成功助潮復臺的安平天妃宮。現在特作糾正。

3.大天后宮確係肇創于明鄭時代

  清乾隆四十至四十三年(1775-1778)任臺灣知府兼攝巡道的蔣元樞在其〈重修臺郡天后宮圖說〉中稱:「查郡城西定坊之天后宮,未入版圖以前即已建造,郡垣廟宇,此為最久。」所謂「未入版圖」,就是明鄭時代。季麒光之〈疏〉文則作:「東寧天妃宮者,經始于寧靖王之捨宅」。季氏不稱臺郡天妃宮而稱東寧天妃宮,亦當含有宮之創始于明鄭之意,因為東寧之名正是鄭經由其父鄭成功命名的東都所改稱。下面,我們再從時間進程加以考察。先看季麒光的〈寧靖王傳〉:

  六月二十六日,鄭氏戰敗,王命宮眷曰:「可以死矣。」妾袁氏、蔡氏及侍姬三人俱官笄被服,先縊於堂……次日,五棺出葬于郡南前山。校役舉主人柩至,王視之無他言,但曰:「未時也。」即加翼善冠,被四圍龍袍,束玉帶,佩印綬。將縊,且曰:「我去矣。」遂絕。眾扶下座,面不改色。

  傳記結尾云:「其遺宅為天妃神祠,住僧於後楹大士傍奉王為捨宅主云。」從傳文可證,寧靖王在自殉前即遺囑捨宅為天妃神祠,迨王歿,便立即可改府邸為神祠。那麼天妃神祠之立,距施琅之入臺還有一個月半的時日,距康熙二十三年八月清廷正式確認臺灣版圖並任命臺灣官員則還有一年零二個月的時間。故蔣元樞的「未入版圖即已建造」之說,不論對住僧以寧靖王府為神祠或吳英重新把王府改建為天妃宮這兩個階段的事實都適用。

4.大天后宮第一代住持的三位一體

  東寧天妃宮的第一代住持,當即接受寧靜王遺囑把王府改為為天妃神祠者。此人究竟是誰,現在尚不大清楚,只知道史料記載有三個名稱:一是季麒光〈疏〉文稱「住僧寄漚,以臨濟橫支,發大弘願力」。二是康熙末的吳振臣所撰《閩遊偶記》謂:「媽祖廟,即天妃也,在寧南坊。有住持僧字聖知者,廣東人,自幼居臺,頗好文墨。嘗與寧靖王交最厚,王殉難時,許以所居改廟,即此也。」其三是天后宮後殿的牌位上書:「住持僧宗福耆士楊升莊咨等全仝。」以上寄漚、聖知、宗福很可能是同一個人。試略析如下:

  寄漚,乃其別號。案:漚為鷗之通假字。典出《列子·黃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後以指隱居自娛,不以世事為懷者。成語「鷗盟」、「鷗鷺忘機」等同為此意。故寄漚當為其自號,意即以寄居臺島之一鷗自況。他原是一位氣質不俗的士子,不僅與寧靖王交厚,而且跟大名鼎鼎的遺民沈光文(斯庵)亦頗有交情。沈氏亦曾寄寓寄漚之僧舍,而且跟寄漚一樣,為反抗滿清的薙發令,寧願落發為僧。

  聖知,吳文已明指其為字。按:字,即表字。《禮記·曲禮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孔穎達疏:「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複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在後世家族中,往往把表字同男子的結婚連在一起,男子成婚時要懸掛「表德」,即取「字以表德」之意。同輩者表首碼字相同,並按出生先後排列行次。因而,僧人如系自幼出家,即無表字。可見聖知者雖自幼寓臺,但他原來不是沙彌,而是俗家弟子,只是為反抗薙發令而出家為僧。

  宗福,既以寫入牌位,當為法號。所謂法號,就是僧人受戒時本師為之所取之戒名,又稱法名。但宗福來臺時不是僧人,他皈依佛門完全出於自覺自度,並無師尊為之受戒和起取法名。故季麒光稱其為「臨濟橫支」,也就是不知其法統所屬。由於沒有戒名,故他在世時人們仍以別號和表字稱呼之待到晚年,他才囑咐徒弟們以宗福為法號上牌位,以示自已在臺以弘揚臨濟宗法而祈福于世人也。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另也可能是他圓寂後,徒弟們採用宗福之法號為立牌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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