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李祖基教授
〈從季麒光《蓉洲文稿》看臺南大天后宮的創建歷史〉

  季麒光,字聖昭,江蘇無錫人,康熙丙辰(十五)年進士。康熙二十二年,施琅平臺,鄭克塽投降。翌年,清政府在臺灣設立一府三縣,季麒光由福建閩清縣令簡調赴臺,任諸羅縣首任縣令,於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初八日到任。

  筆者數年前在上海圖書館古籍部查到季麒光所著的《蓉洲詩文稿》一部,為康熙三十三年刻本,其中有《蓉洲詩稿》七卷、《蓉洲文稿》四卷,另附有《三國史論》和《東寧政事集》。筆者將《蓉洲詩文稿》中與臺灣有關的內容編成《蓉洲詩文稿選輯》,與《東寧政事集》合在一起,經標點、校注後,於2006年交由香港人民出版社出版。

  《蓉洲文稿》中的〈寧靖王傳〉、〈募修天妃宮疏〉、〈募修天妃宮戲臺小引〉及〈天妃宮僧田小引〉等篇資料與臺南大天后宮的早期歷史有關。〈募修天妃宮疏〉收在《蓉洲文稿》卷之三,是季麒光應當時天妃宮住持僧寄漚之請而撰寫的,其全文為:

  東寧天妃宮者,經始于寧靖王之捨宅,而觀成於吳總戎之鳩工也。天妃泉湄神女,生有奇徵,長多靈異,迄今遂爲海神,其功德及人,則又在泰山陳州之上,直與普陀大士同其濟渡。蓋海天巨浸,淼淼湯湯,生死安危,關於俄頃,非若擊江中之楫,揚湖上之帆者,所可同語。若夫雲迷大壑,日落荒洋,月黑星黃,渺不知其所之,一針失向,即爲岐路。從來估商販舶,走死趨利,以其身深試波濤,然往來無恐,雖曰人爲,實由神護。故每當潛蛟嘯風,驕鯨鼓浪之時,輙呼天妃神號,無不聲聞感應。怒潮爲柔,所不魚鱉吾人者,神之功也。環海內外建立祠廟,皆敬神如天,而親神如母。蓋以慈悲之願力,運廣大之神通,無禱不應也。夫神以血肉佛心,救人世險風駭浪之艱,即當以土木佛身,享人世金碧丹檀之奉。住僧寄漚以臨濟橫支,發大弘願力,欲就宮傍餘地,作左右廊舍三間,位置僧寮前,樹山門一層,廓戱樓舊址而大之。庶幾有門有殿,有廊廡,有維摩室,有香積廚。神所憑依,神其饗之矣。獨是工匠之資、木石之費,斷非彼小乘人能作大因緣事,因授簡于余,申言倡導。凡在東寧宰官長者,皆由渡海而來,必思渡海而去,各隨分力,以襄盛事。下至商販估漁,凡往來資息于重洋巨浪之中者,各發歡喜心,共助勝因。夫神之赫赫不可盡者,固不繫於宮之大小。蓋人之嚮往而崇奉之不足者,非廟祀之輝煌無以致其敬也。神之恩固足以感人,況瞻拜而如親炙之者歟。寄漚勉乎哉!願力既堅,機緣自興,飛樓湧閣,故當一彈指頃移兜率于人世矣。

  另外還有一篇〈募修天妃宮戲臺小引〉,其文為:

  嘗論人之生死,自疾病而外,莫甚於水火。蓋雷霆狼虎,百不一遭;而刀兵饑饉,則毒霧殭坑,黃煙血路,爲二子沉淪大劫,非人所及料,亦非人所及避。獨於水火,往往患之。然火猛烈,人知遠焉。即祖龍一炬,昆岡灰燼,而燎原之焰起於星星,未聞有抱薪而就焚者。若夫水,則茫茫萬頃,水也;涓涓一勺,亦水也。一經沉溺,貴賤賢愚,同歸魚鱉,可不畏哉。況大海汪洋,萬裏一黑,蛟龍蜃虺之所窟宅,風颶波濤,不可測度,亦無所趨避,非恃天妃之護持拯濟,何以使士大夫之乘軒露冕者,來焉去焉;行旅商賈之腰纏捆載者,往焉復焉?則舟航之內依恃天妃者,如嬰兒之依恃慈母也。考河神自謝王張將軍而下,有蕭柳三十六部而統之於天妃海神。自順應、孚應、廣順、惠順海王而外,又有靈應、昭應、嘉應三龍王及天吳海若諸神,而亦統之於天妃。豈非以駭浪驚波之上,必藉慈悲感應,具有鞠育之誠如天妃者,始隨在而普度也哉。

  人既食神之德,無以報神之恩,雖瓣香明燭,亦足以將誠敬,而求神之愉悅。《詩經.小雅.伐木》:「神之聽之,終和且平」。周禮大司樂,分樂而用之,以祭以祀以饗,乃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而後神祇皆降,可得而禮焉。則是黎園襍部,固非雲門空桑之奏,所以娛神聽而邀福利者,未嘗不在乎此也。天妃宮舊有戲樓,爲海風潮雨所摧剝,漸見傾欹,且制度狹小,不足以肅觀瞻。今欲廓而大之,以隆崇祀,以彰愛敬,俾遏雲裂石之歌、摩天貼地之舞,與馨香黍稷同進,而薦神之歆也,當亦天妃之所鑒佑者矣。伏願無論宰官,無論善信,凡生全覆被於天妃神者,財施力施,各隨分願。則一粟一銖,一工一匠,皆爲歡喜因緣,將平波迅渡,緩浪輕馳。受神之陰扶默佑者,視以銖兩,而獲百千,其歡欣禱祝爲何如耶?偈曰:「何妨暗裏捨燈油,莫待急來偎佛腳」,吾請持此以勸募焉。

  臺灣海峽素以風高浪大,潮流湍急而著稱,中間更有「黑水溝」,亦稱「黑水洋」,自北流南,廣約百里,深不可測,海水濁黑如墨,驚濤鼎沸,險冠諸海。所以,在帆船時代橫渡臺灣海峽要冒相當大的風險,如若不幸遇上颱風那更是九死一生。清代臺灣文武官員均由內地選調,大海茫茫,風濤變幻莫測,官員不論上任離任,渡海前均要祭拜天后海神,祈求媽祖保佑其海途平安。季麒光以他超人的文學天賦,妙筆生花,文章精彩生動,有很強的感染力。他不僅為住持僧寄漚作文勸募,而且還以身作則,帶頭倡捐招墾的荒園廿七甲,以其每年所收租粟一百廿五石,交僧掌收,作為天妃宮的燈香錢。季氏在〈天妃宮僧田小引〉一文中記載了這件事,其文為:

  支硎大師有言:「佛法壽命,惟在常住;常住不存,我法安寄」。此言供佛供僧,必恃佈施因緣也。臺灣海外番島,原非如來眷屬。鄭氏以來,逋逃僣竊之餘,滛殺難除,貪嗔易種。家無結蔓之文,地無灌頂之侶,不知教典爲何物,而僧伽爲何人也。值茲中外蕩平,光天日月,將令象罍鷄彜,咸歸佛土;蜃樓蛟市,共暢皇風。則欲明心地之心,須早證法王之法。天妃一宮,前祀海神聖母,後奉觀音大士,皆以慈航暜渡,故爾供養法應平等。住僧寄漚焚修衹侍,晨昏讃頌,氤氳煙篆,歷落鐘魚,庶使殃業淵藪,發深省於朝歌,迴慈腸於夜夢。風旱以消,刀兵可禳,誠爲廣大願力。但香積常空,緇衣莫續,則香火誰資?弟子麒光以招墾荒園二十七甲,永爲常住執持之業。在弟子焦茅鈍根,少於首楞,曾有宿緣,愧異地浮蹤,身爲窮子,財施法施,一切無有,惟從楮墨,倡導四衆。寄漚勉之!願力既堅,機緣自來,當有智覺善人,乘願護持,爲大導師,弘開佛境。自此東土劫波,即爲西方樂國。豈慮黃頭外道、青眼邪師與我佛爭此布金片地者哉。是用書之,以傳於後。

  關於季麒光為天后宮捐置香燈園之事,臺灣方志多有記載,只是其中園的面積均為廿一甲,與季氏所記略有不同。如乾隆十二年,范咸《重修臺灣府志》卷七載:「天后廟,一在西定坊,即寧靖王故居,康熙二十三年靖海將軍改建為廟,有碑記。雍正四年,御賜扁曰『神昭海表』。乾隆二年,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弘仁普濟福佑群生天后』。廟有香燈園二十一甲,在安定裏,得租栗一百二十五石,諸邑令季麒光置,交廟僧掌收。」

  季麒光在〈募修天妃宮疏〉中還提到臺南大天后宮的歷史沿革,其開宗明義第一句就說:「東寧天妃宮者,經始于寧靖王之捨宅,而觀成於吳總戎之鳩工也。」這裡的寧靖王,即朱術桂,為明高祖九世孫遼王之後,南明隆武帝曾賜封其「寧靖監國」。鄭成功收復臺灣後,王隨鄭軍入臺。吳總戎,即總兵吳英。鄭氏政權投降,施琅自臺班師後,吳英留下鎮守臺灣。在臺灣府志書中在提到大天后宮的歷史時則僅稱施琅等就明寧靖王故宅改建而成,而將寧靖王「捨宅」一事隱去不提。如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首任知府蔣毓英所纂《臺灣府志》,其卷六〈廟宇〉載天妃宮:「一在府治鎮北坊赤嵌城南。康熙二十三年,臺灣底定,將軍侯施同諸鎮以神有效順功,各捐俸鼎建,廟址即寧靖王故宅也。內庭有御勅龍匾「輝煌海澨」。

  一九八○年林衡道主編的《臺灣古跡全集》以及一九八六年「行政院文建會」編《臺閩地區第一級古跡圖集》在介紹臺南大天后宮的歷史沿革時也均未提及寧靖王「捨宅」一事。

  考諸史實,寧靖王以身殉國是早有準備的。康熙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明鄭水師在澎湖戰敗,王聞訊後,即命袁氏、蔡氏等五妃先縊於堂。待其殮後,自己龍袍冠帶,佩印綬,將寧靖王麟紐印送鄭克塽,拜辭天地祖宗,裏中耆士老幼俱入拜,王亦答拜,乃結帛於樑自縊。季麒光在〈寧靖王傳〉中也提到「捨宅」一事,稱:「王當未逝之先,舉筆大書曰:『自壬午流寇陷荊州,擕家南下。甲申避亂閩中,總為幾莖頭髮,保全遺體,遠潛外國。今四十餘年,六十有六歲,時逢大難,全髮冠裳,不負高皇,不負父母,無愧無怍,生事畢已。』又有詩曰:『艱辛遊海外,總為幾莖髮;於今事畢已,祖宗肯容納。』其遺宅為天妃神祠,住僧於後楹大士旁奉王為捨宅主云」。

  筆者最近又查閱了清初一些私人的筆記文集,如康熙五十二年入臺的吳桭臣在其《閩遊偶記》中也提到寧靖王「捨宅」之事,云:「媽祖廟(即天妃也),在寧南坊。有住持僧字聖知者,廣東人;自幼居臺,頗好文墨。嘗與寧靖王交最厚,王殉難時許以所居改廟,即此也。天妃廟甚多,惟此為盛」。此條資料恰好可與季麒光《蓉洲文稿》中的記載相印證。季麒光《蓉洲詩文稿》中相關的記載為臺南大天后宮的歷史沿革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補充。

  其實,寧靖王「捨宅」一事所包含的資訊遠不止這些。比如,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追溯寧靖王捨予宅第的住持僧聖知原來是什麼宮廟的住持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天妃宮的住持無疑!從這一答案中我們又可以合乎邏輯地作出推斷,在寧靖王府改為天妃神祠之前,作為後來臺南大天后宮的前身的天妃宮廟已經存在。因此,臺南大天后宮的肇建年代不能僅從康熙二十三年施琅將王府改建為天妃宮之時算起,而應該是在明鄭時期甚至更早的年代。這一推論也可以從相關的史料和文物方面得到印證。乾隆四十三年,臺灣知府蔣元樞在重修大天后宮的《圖說》中即指出:「查郡城西定坊之天后宮,未入版圖以前,即已建造。郡垣廟宇,此為最久。」眾所周知,鄭克塽投降後,對臺灣是棄是留,清廷最初並無定論。後經施琅上〈恭陳臺灣棄留疏〉,始將臺灣收歸版圖,設立郡縣。蔣元樞所稱「未入版圖以前」,即指明鄭時期或更早的年代。另外,臺南大天后宮現存的文物「西天東土歷代宗師大和尚猊座」神牌上列名臨濟宗第七代勝脩恬大和尚係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建立臺灣府大天妃宮的第一代開山,授臺灣府僧綱司事,而在其之前還有六代住持僧。如果此一文物資料可靠的話,以一代住持僧為10至15年的時間推算,臺南大天后宮的創建時間還可再往前推60至90年。也就是說臺南大天后宮乃創建于明天啟或是萬曆年間。這與早期福建沿海人民在臺灣活動或移居臺島有很大關係。

  據史料記載,宋代福建泉州地區人民移居澎湖的已為數不少,他們結茅為屋,「?亦漁亦牧,工商興販,以樂其利」。迨至元代,政府在澎湖設立巡檢司,隸屬泉州路晉江縣,閩臺關係進一步密切,閩省移居臺灣的人數也有所增加,在《永春岵山陳氏族譜》及《南安豐州陳氏族譜》中,均發現有元代遷臺的記載。入明以後,遷臺的移民更多。據《安平顏氏族譜》記載:「十世龍源,字日盤……生嘉靖甲午年(1534),卒失考,葬臺灣」。又惠安東園人莊詩,生嘉靖壬寅年(1542),因「少遭兵變,與兄赴臺灣謀生」。明代漳州府的南靖縣也有不少人移居臺灣。如龍山吳氏第六世萬濟,約於西元1500年遷居臺灣。奎洋下峰林氏二世崇正、崇旺、崇富兄弟三人于明弘治末年遷臺。梅林簡氏七世法鵬於1572年前後與其兒子簡義一同遷臺。和溪徐氏第八世宗魯、宗顯兄弟于明隆慶六年(1572)遷臺灣。奎洋莊氏九世道明、道魁、道蘊,於1566年以前的明嘉靖間遷臺;十世期珪、期珠、期琛於明萬曆中1600年以前遷臺灣。林嘉書先生根據譜牒資料統計,在荷蘭殖民者于明天啟年間入據臺灣之前,單南靖一縣遷臺移民有案可稽的就多達125人之多。目前南山地區所發現建於崇禎十五年(西元一六四二年)之曾振暘墓,可以為證。當然,這只是當時遷臺的眾多移民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沒有留下記錄的人數量可能更多。

  除了移居臺灣的移民之外,福建每年往臺灣的漁民及商人也不在少數。萬曆年間,福建巡撫黃承玄在〈條議海防事宜疏〉中說:「至於瀕海之民,以漁為業,其採捕於澎湖北港之間者,歲無慮數十百艘」。明兵部題行〈條陳澎湖善後事宜〉殘稿亦說:「海上之民以海為田」,「採捕舴艋,村村戶戶,不可以數計,……而東番諸島,乃其從來採捕之所」。陳第《東番記》記漢人與臺灣原住民貿易之事云:「漳、泉之惠民、充龍、烈嶼諸澳,往往譯其語,與貿易,以瑪瑙、磁器、布、鹽、銅簪環之類,易其鹿脯及皮角。」周嬰《東番記》 也載:「泉、漳間民,漁其海者什七,薪其嶺者什三。語言漸同,嗜欲漸一」。

  崇禎元年,鄭芝龍接受了明朝政府的招撫,其時恰逢福建大旱,福建巡撫熊文燦與鄭芝龍商議,「乃招饑民數萬人,人給銀三兩,三人給牛一頭,用海舶載至臺灣,令其茇舍開墾荒地為田」。由於臺灣土壤肥沃,氣候適宜,「秋成所獲,倍於中土,其人以衣食之餘,納租鄭氏」。

  荷蘭人佔領臺灣後,東南沿海往來或移居臺灣的人數更多。單1637年6月至1639年11月,福建沿海等地區駛往臺灣的船隻就達383艘,搭載人數13575人。

  明朝嘉靖、萬曆年間開始,閩南地區人民在臺灣捕漁、經商、開發者更加普遍,有的還開始在臺灣定居。林道乾、林鳳等海上私人武裝集團也曾先後在此一時期進入臺灣島上。這些常年在海上活動的民眾選擇在最早登陸的臺南海邊建立媽祖宮廟,進行祭拜,祈求海神媽祖的保佑,乃是完全合乎情理之事。臺南大天后宮極有可能即肇建於此一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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